靖安避难所,地下三层。 空气里混杂着消毒水、霉菌与数千人汗液发酵后的酸腐气味。 一盏功率不足的照明灯,在巨大的防空洞顶部投下昏黄的光圈,光圈之外,是更浓重的,吞噬一切的黑暗。 人们像一群被遗忘在罐头里的沙丁鱼,拥挤,麻木。 一张张脸上,看不见任何表情,只有一种长期营养不良导致的,蜡黄色的浮肿。 一个穿着破旧夹克衫的男人,正用一把生锈的勺子,小心翼翼地刮着铁碗底部最后一点稀薄的米糊。 他的女儿,一个瘦得只剩下一双大眼睛的女孩,正眼巴巴地看着他。 男人刮得很仔细,将那一点点米糊喂进女儿嘴里,然后把空碗递给她。 “舔干净。” 女孩听话地伸出舌头,认真地舔舐着冰冷的碗壁,仿佛那上面还残留着世间最美的味道。 周围,是无数个一模一样的场景。 沉默,压抑。 连哭声都是奢侈的。 突然,沉重的金属大门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音,被从外面推开。 几道刺眼的手电光束,如同利剑,划破了洞内的昏暗。 一队全副武装的海军陆战队士兵,迈着整齐的步伐走了进来。 他们身上那套墨绿色的作战服,干净,挺括,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。 为首的,正是旅长冯涛。 他没有戴头盔,短发如钢针,脸上的表情比他脚下的水泥地还要坚硬。 避难所里的人群,像是被惊扰的蚁群,出现了一阵小小的骚动。 他们畏惧地看着这些士兵,眼神里混杂着一丝本能的依赖与更深的恐惧。 冯涛没有说话,只是用视线扫过这片麻木的人海。 他身旁的一名参谋,展开了一份文件,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,公式化的语调开始宣读。 “东部战区司令部,第一号战时管理令。” “为整合资源,恢复生产,应对日益严峻的生存危机……” “兹决定,自即日起,成立‘生产建设兵团’。” “所有十六岁至五十岁,身体健全之成年幸存者,必须无条件接受整编。” “统一劳动,统一食宿,统一管理。” “所有食物配给,将与劳动贡献直接挂钩。” 参谋的声音,在巨大的防-空洞里回荡。 人群一开始是茫然的。 他们花了几秒钟,才消化掉这些冰冷的词句。 然后,死寂被打破了。 “什么意思?” “这是要我们去当苦力?” “不干活就没饭吃?我们现在吃的跟猪食有什么区别!” 窃窃私语,像是被点燃的引线,迅速变成了愤怒的声浪。 “我们不是犯人!” 一个年轻人激动地站了起来,他的脸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。 冯涛的视线,像一把冰冷的刀,落在了他的身上。 那年轻人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,又坐了回去。 可愤怒的火,一旦点燃,就很难再被熄灭。 “冯旅长!” 一个苍老,但有力的声音,从人群后方传来。 人群自动分开了一条路。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中山装,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的老人,拄着一根拐杖,慢慢走了出来。 “陈教授。” 有人低声喊道。 老人叫陈景明,是沪海大学的退休历史教授,在这片避难所里,有着极高的声望。 冯涛看着他,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。 他宁可面对一千个暴徒,也不想跟一个讲道理的读书人打交道。 “冯旅长,我们能问一下,这是顾将军的命令吗?” 陈教授的语气很平静。 “是。” 冯涛的回答只有一个字。 “那么,顾将军有没有想过,我们这些人,不是士兵,也不是奴隶。” 陈教授的声音不大,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。 “我们是平民,是这座城市还活着的,最后一批平民。” “我们遵守你们的每一条规定,交出我们所有的物资,像地鼠一样活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。” “我们这么做,是因为我们相信军队,相信你们能保护我们,能给我们带来……希望。” 他抬起头,直视着冯涛。 “可这份命令,我没有看到任何希望。” “我只看到了驱使和压榨。” “把我们当成消耗品,去加固你们的工事,去填补你们的生产线。” “说得好!” 人群中再次爆发出附和声。 “我们不是牲口!” “你们不能这么对我们!” “冯旅长。” 陈教授的声音,压过了所有的嘈杂。 “我恳请您,向顾将军转达我们的疑虑。” “我们愿意劳动,但我们需要尊严,需要看到一个值得为之奋斗的未来。” “而不是在绝望中,被活活累死。” 冯涛冷冷地看着他。 “陈教授,你的话,说完了?” “说完了。” “很好。” 冯涛向前一步。 “现在,听我说。”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,如同炸雷。 “我不管你们以前是教授,是老板,还是乞丐。” “从今天起,你们只有一个身份,生产建设兵团的一员!” “你们说要希望,要未来?” “我告诉你们什么是希望!” “活着!就是唯一的希望!” “你们脚下的这座城市,每天都可能被海里的怪物冲垮!” “我们海军陆战队的士兵,每天都在你们看不见的江口,用命去填!” “你们躲在这里,抱怨着口粮不够吃,抱怨着没有尊严!” “你们的尊严,是我们士兵用命换来的!” “现在,轮到你们,用自己的双手,去挣你们自己的命!” “这很公平。” 冯涛的每一个字,都像一颗子弹,砸进人群里。 一些人低下了头。 但陈教授没有。 “用枪指着同胞,逼迫他们去劳动,这不是我们认知中的那支人民军队。” 他的话,再次刺痛了所有人最敏感的神经。 “放你妈的屁!” 一个年轻力壮的男人,猛地从人群里冲了出来,指着陈教授的鼻子。 “老东西!你懂个屁!” “老子全家都死在了尸潮里!是部队把老子救出来的!” “现在他们需要人手守住这个地方!不出力还想白吃饭?天底下哪有这种好事!” “就是!军队给我们一口吃的就不错了!” 人群分裂了。 支持与反对的声音,激烈地碰撞在一起。 场面,开始失控。 冯涛的脸上,闪过一丝不耐。 他举起了手。 他身后的士兵,整齐划一地举起了手中的步枪。 “咔哒!” 枪栓上膛的声音,清脆,冰冷。 瞬间压倒了所有的争吵。 整个避难所,再次陷入死寂。 只有那个瘦弱的小女孩,被吓得“哇”地一声哭了出来。 她父亲赶紧捂住了她的嘴。 冯涛的视线,越过那些惊恐的脸,再次落在了陈教授的身上。 “顾将军的命令里,还有最后一条。” 他的声音,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。 “再有冲击避难所,煽动群众,动摇军心民心者……” “不用逮捕。” “就地枪决。” 他盯着陈教授,一字一顿地说道。 “陈教授,我再问你一遍。” “你,接受整编吗?”